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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山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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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良:小時候住過的木頭房子——《喜德縣》之一│涼山日記

現在走在喜德縣的街上已經很難看到全木頭的房子了。 那些房子,帶樓不帶樓的都一樣,是用水泥和磚砌起來的。

我這樣說,只是在懷舊。 要是我仍然生活在喜德縣,我一定也搬到一個水泥房子裡去住的,世事如此嘛。 而且一點都不會有遺憾的心情,水、電、衛生間皆而有之,多舒服啊! 再說木頭房子反正我小時候是住過的,是一個鄧姓財主留下來的老宅子。 現在講出來肯定會讓很多富有懷舊情結的人眼紅。

我家住的那個宅子……哦,先要澄清一下不是我們一家住的,我父親的單位,還有一部分職工都包羅在其中。 這個宅子在縣城當時的鬧市區。 門口有一條丁字形的街道,豎的那一條順著一個山坡通向政府機關,橫的那一條平行去往市場。 郵局呀新華書店等都挨在近旁。 它們的外牆是用土夯成的,就像我們後院那兩排相向而立的土房子。 據說那兩排房子是鄧家的下人住的。

我父親的單位叫向榮區,介乎於縣府和公社之間的政府機構。 好像當時只在我們那樣的民族地區才多出這麼一個級別來。 後來撤銷了,「向榮」這個名字也沒有了,以它包含的意味來說,也算是極「左」時代的產物吧。 或者它之被取消,並不在於此,主要是我們那裡沒有區這個級別了。 和全國一樣,公社直接變成了鎮。

小時候我家住在當街的一間裡,地板牆板都是用一尺多寬二十公分厚的木板拼就的。 饒出來的廚房裡還有一架沒有護欄的樓梯可以上到屋頂低低的樓上去。 那上面儘是交錯的橫樑和椽子。 我哥哥住在上面,也用來放一應雜物。

回想起來,我和我妹妹在裡面住的時間比我的其他家人都更長。 我父親是個基層幹部,老得往鄉下跑,宣傳黨的各項政策,幫助漢彝農民把握階級鬥爭新動向,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都是他和他的同志們的工作。 我哥哥十五歲時也離家到州府的所在地昭覺上師範去了。 繼母呢,住在離縣城二十來公里的黨校難得回來。 所以,我家那只有三十來平方米的地盤(加上樓上有五十平方米? ),在我的記憶里足夠大。

我們在那裡住了八年,在我七歲到十五歲時。

之所以覺得大,以我那小人兒的身體來感受是一個原因; 另一個原因,在於我家的兩個窗戶朝著的是這座宅子的後花園。 那裡面各有一棵杏樹、梨樹和李子樹。 很方便,搭上一根矮凳子,一偏腿就能翻進去,不又是一個空間嗎! 但也說不上有多空,因為大多數時間,裡面都亂堆著單位食堂要用的柴火。 橫七豎八的柴火縫裡,在夏天雨後常能鑽出一些開著紫花的蘭草來。 偶然我會摘回家,插在一個瓷盅或玻璃瓶里。

摘花沒有大人來干涉你,摘果子就有了。 主要是別家的孩子告的狀,原因簡單呀,他們沒有一家有窗戶朝著後花園的。 於是就眼氣就嘴饞得使壞唄。 也好說,有時候我們化干戈為玉帛,比如他們來求我,或者哪一天我心情好,允許他們翻我家的窗戶也去摘杏子李子梨。

大家就這樣好一陣壞一陣地玩著,但是有一次他們生的氣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差不多把我孤立起來了。 原因是他們聽我班上那些多嘴的丫頭說,我居然在班上宣稱那後花園是我家的。 他們可真氣的嗷嗷叫,連大人也跟著起鬨。

我父親有一次就鄭重其事地和我談了一次話,說都解放了,沒有誰有私有財產的,連我們的生命都是國家的。 環顧一下我家的四壁,又說私有財產那是舊社會的事,比如這房子吧,舊社會是私人的,怎麼樣了呢,一解放,人民一翻身,還不就是人民的了。 而以前這房子的主人,那個姓鄧的地主,早已不知去向。 讓我別把公家的房子號在自己名下,嚇唬我,再不敢出去亂說,再說,他就把窗戶堵掉。

大道理小道理對我未必起作用,堵窗戶的威脅卻把我嚇住了。 我父親的脾氣我知道,外面和氣得像麵團,回到家凶呢。 因為怕他真堵,我在做作業時總抱怨這地主家的房子呀,窗戶開得可真小,光線暗得人都沒法做作業。

這鄧姓地主家的宅子光線暗確是個問題。 喜德縣老住戶的房子沒一家不如此。 等我長大起來,我才知道,各家各戶的窗戶所以開得小,還高,是為了防土匪。 土匪嘛,本事都高強得很,只要留點空隙給他,乘著月黑風高的夜晚,還不衝進鑽進你家來燒殺掠搶。

1949年以前,也就是解放前,有關土匪的故事不要說在我們那樣冬暖夏涼又有野獸野果子的山區,就是在西北的禿山嶺上也多得很。 這樣說來我們那裡是不是更多呢? 我看是。 以我的理解,我們那樣的山裡,在不搶的時候,氣候啊物產呀,也夠那些土匪維持的。 再去搶,就一個土匪而言,日子又好過一分,更別提偶然還能搶來一個壓寨夫人了。 或者他們並不在山裡頭亂竄,平常時光沒事都在家裡閒坐,孝敬父母,逗弄兒女,下地種田,上山放羊。 突然聽聞來了商隊,才從某處妥當的地方取出槍來,跟上頭兒,搶去。 我小時候就有小友咬著耳朵告訴過某某的爺爺曾經是個土匪,還說當年誰家的娃兒一哭,大人就拿他爺爺的名字來嚇唬那娃兒,像我們知道的那般: 再哭,紅鬍子來了! 娃兒就不敢哭了。 可是待我某一天專門去同學家打望他爺爺,看見的卻是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家,一點都沒看出來他有多匪氣威猛、邪性。 回來說給咬我耳朵的同學聽,她說,那是他老了。

曾經的匪患導致的防範風習流傳下來,就是前文說的彝漢人家的窗子都開得小而高。 當然比起舊社會,已大有擴展。 但我小時候去農村同學家串門,仍然會在她家解放後新建的房子裡被桌腿椅子絆得跌跌撞撞。

快要解放時,不知道哪裡發明了玻璃做的瓦片,有錢的人家就買幾片來安在屋頂上,叫亮瓦。 我家住的屋頂上就有三片。 不過等我們住進去時已經不亮了,那麼長的年頭,風塵雨土,又不清掃,有多少積垢啊!

老宅子還有的一個問題是,老鼠太多,哪兒哪兒都亂跑著。 最多的是在木地板下。 大概為隔潮,地板與地面之間還留了點距離,這就為老鼠製造了活動空間。 通常是人在上面走,老鼠在下面跑,還打鬧,成天吱啊嘰的,瘮人。 我們小時候又沒有迪斯尼拍的米老鼠可以養成審美情趣,聽見看見的都是地溝老鼠可厭可憎的一面,不免十二分地羨慕那些住上新土房的同伴。

何況這家主人雖然姓鄧,卻不是我們喜德縣現代史上頂頂有名的軍閥鄧秀廷。

鄧秀廷的宅子在縣城的最頂端,順著我們門前的坡道就能抵達。 不過那是在舊社會。 在我有記憶後,也就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們縣城最頂端的建築是大禮堂。 那裡面平時放電影演戲,關鍵時候縣委縣政府在裡面開大會。 比較起來,鄧秀廷的宅子反而靠下了。

鄧秀廷的宅子縣裡先是用來做招待所,後來又做了縣府的辦公點。 以此,也足見它的大。

如果拿它來和我家住過的老宅子做個比較,它可能大出三倍去。 或者可以說我家住過的老宅子只是它的縮小版。 由此可知,我家那老宅子的主人只是鄧秀廷的一個本家。 鄧秀廷據說孤兒出生,年少時靠打柴為生,這樣一個窮孩子想來各位本家躲之唯恐不及吧。 結果也是風水輪流轉,有一天發跡起來,連住的房子也有人模仿了。

像我住過的那樣的老房子,在我小時候的喜德縣還有不少呢!

馮良:蜿蜒在山中的羊腸小路——《喜德縣》之二│涼山日記

我記得喜德縣另一處比較顯赫的老房子是我曾在那裡讀過書的小學校。 不過只有迎街的門臉和十幾級台階尚存。 據說那是舊社會的九皇宮。

我父親退休後,曾參加過縣誌編寫的一些外圍工作。 那一年我回去探親,走在縣城的街上,他給我指點說,這裡那裡,舊社會時各有一個供奉孔子的文廟和供奉關羽的武廟。 又說那文廟在當時的涼山堪稱大而巨。 不免讓我對自己住過十幾年的家鄉頓生刮目相看的感慨。 我懂事後,見到的是商業局和文化館不斷翻新的房屋。 所謂的文廟武廟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起就消失了。 挖刨記憶深處,我小時候肯定見過它們被拆後殘存的幾間土房子,或者三兩堵泥石駁亂的牆。 現在有關它們的記憶只保留在那本印製簡陋的十六開本《喜德縣誌》裡了。

具體到文廟,縣誌里說它建於清道光年間,分魁樓和殿堂兩部分。 其中,魁樓高三十米,分三層,一樓是戲台,二樓是講學論文之地,三樓塑有文武魁星像。 再說殿堂,前後五開間,東西還有供所謂士子講學的配殿,前庭後院,除了棗樹,還植得有一叢一叢的牡丹、萬年青。 又說什麼檐起三疊,琉璃覆頂,雕樑畫棟,滿目壁畫,更有風振鈴動,聲聞全城,好一派恢弘的景象! 而我在這些描述性的文字面前,激動之餘,也只有一句「往事知多少」,打發現存的光景了。

這是一種心情,還有的一種是,原來我的老家這樣的有文化啊!

喜德縣未必是我的老家,我的老家以父系一方來算,該是內江地區的樂至縣; 以母系一方來算,該是雅安地區的漢源縣。 兩個地方都不必,因為它們對我而言,只有存在的概念,哪裡有我生長的喜德縣具體而感性,喜德縣可以不是我父母的老家,但它是我的老家。 所以再說一遍,真沒想到,我的老家原來那麼有文化。 就是說,除了配槍的人以外,還有的是鄉紳耆老和讀書的士子。 這是我小時候絕不知道的事實。 難道真的是歷史無情、人無情,不過三十年,這些繽紛過往就成雲煙散去了? 或者仍有幾位酸腐活在世間吧,像我小友的爺爺,那個傳說中的土匪。 那樣的人如果還活著,又在哪裡呢? 起碼我的老師里沒有。

我的老師,小學中學的都算上,幾乎沒一位是當地人。 他們多來自於成都平原,他們之出現在喜德,用充軍做比喻,於他們於當地人的理解都貼切。 不然的話,他們不會在政策變化的1978年後如驚鳥般的一鬨而散的。

自他們離去後,我們那個曾經在全州高考中榜列第一的中學每況愈下,某一年竟給刷了光頭。 這大概也是讓我感到家鄉無文化的原因吧。

另外,也是最關鍵的,以正統的歷史觀來分類的話,我家那在雲貴高原深處的縣只是化外之地。 它和文字史的瓜葛在古時候是由連接今天昆明和成都的所謂西南絲綢大道聯繫起來的。 說是大道,在我們那裡卻是蜿蜒在山中的羊腸小路。 和這條小路最先發生關係的一個歷史名人是西漢時的司馬相如,再一個就是三國時詭計多端的諸葛孔明了。 漢文史書里,他和一個名為孟獲的彝人打過仗,當然是連空城都可以做成計謀的孔明大人「勝而又勝」了。 我小時候聽說的故事還有他死在我們這裡也埋在這裡。 除了這二位,真沒聽說過有誰了。

至於誰是這片土地的老大呢,誰管著這片土地呢,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前,一個拿著槍的人都敢回答: 「我。 」真所謂天高皇帝遠,老子怕哪個!

雖然有此一說,或者口服心不服,但在 1950年以前,差不多三十年的時間裡,在這片土地上最敢說「我」的,是前文提到的鄧秀廷。

他之所以敢於如此發言,在於他手中的槍比別人多,漢人彝人都算上,火力也猛。 除此而外,他大字不識,小字不懂,文盲一個,亂世梟雄而已。 但他在我們地方上確實大大的有名。 或者正是他以一介武夫的名聲掩蓋了我們那裡的書卷氣息? 可能。

其實,1953年以前,我老家那地方還不是縣,也不叫喜德,叫甘相營。

以甘相營這樣的稱謂考究,早年間,我們那個地方只可能是一個駐兵的地方。 那些兵大概是為了保護經過我們那裡的驛道,即連接所謂的西南絲綢大道的孔明鳥道。 在有皇朝的時候,不用說那些兵都是官家的衛士,比如我們愛說的明軍、清兵。 到了民國年間,官軍應該是國民政府的兵丁,但那是個混亂的年代,大大小小的地方軍棍粉墨登場,都不等別的軍棍騰出空來,就擠進去一起喧鬧,根本不理睬蔣家王朝。 蔣家王朝呢,連觸角都很難直接通達我們那偏遠的地方,即便派兵也無濟於事,於是,只好倚重當地的豪強來代表中央了。

在我們那裡,豪強是鄧秀廷。 他是怎麼發跡的呢? 先還得靠護路。 那條貫穿雲南和四川的西南絲綢之路,在民國年間不用說已經拓寬了不少,但還不能跑汽車,還是在山間委蛇蜿蜒。 那時候的山上,有的是兩人三人都不能合抱的大松樹大柏樹,至於競秀於其間的林木花草誰知道有多少。 它們遮天蔽日、密不透風,再加上那些隨處都有的遮擋視線的石頭,藏上幾個劫人財物的強盜有什麼稀罕。

為財物計為性命計為父母大人和妻兒計,行走在西南官道上的行旅們都願意把錢掏給額頭上貼著護路標籤的武裝人員。 這些武裝人員是地方上勢力最強的軍閥的隊伍,軍棍輪不上,不夠資格。 比如我們那裡,軍閥就是鄧秀廷。

隨著過路費盡落腰包,鄧秀廷在地方上越坐越大。 一個男人的虛榮心肯定也得到極大的滿足,比如錢有了嬌妻有了,宅子當然也有了。 區別於其他人,老子的宅子要建得最大,要建到甘相營最高的地方,考慮到安全的因素,還要最牢固——誰知道有多少心有豪情的男子在盯著老子的地位財富呢!

不管怎麼說,在鄧秀廷豪強霸道的同時,甘相營也在漸次擴大。 總有一些小民要來依附一個大人物。 他們把自己的房子蓋在鄧秀廷家的下面,一層又一層,在四十多年的時間裡,連著的幾座小山都給覆蓋了。

我小時候當地附庸風雅的人士總喜歡把我們的縣城吹噓為小山城,和重慶這樣的大山城竟有一比。 其形勢又有點扇面的樣子,風雅的人士又用扇城來自喻我們的縣城。 1970 年成昆鐵路貫通後,路過我們縣城的那一段沿著山腳而去,好像為我們的縣城鑲了道邊,於是,無論如何都是扇城了。

實際上,只是成昆鐵路貫通後,才有一條連接南北的道路經過我們那裡。 在鄧秀廷時代,和他之前,喜德縣城,當時叫甘相營,都在道路,也就是前文的西南絲綢大道之外。 在那條道路上,著名的驛站有登相營、九盤營、深溝、冕山、新橋等。 其中的登相營、九盤營因為被成昆鐵路拋在一邊,往昔的繁榮不再,前些年我聽說住戶外遷的不在少數。 那些居民做慣了往來客商的生意,客商一寥落,又沒有地可種——石頭多於土,還打熬了四五十年,其志可嘉。

最近卻聽說前去昆明的高鐵可能通過的地方又把登相營、九盤營收納在道上了。 甘相營,我成長於斯的喜德縣城卻命運翻覆,再次被傳統的西南絲綢大道擋出幾十公里以遠。 說話的當地人免不了嘆息,縣城的發展要受困囉!

而民國年間,即使不在西南絲綢大道上,甘相營還是發展起來了。 或者它的地方到底要比登相營、九盤營、冕山大? 但和鄧秀廷的關係確實至關重要。 試想當年鄧秀廷將他的巢穴放在冕山呢,或者不遠的瀘沽?

馮良:製造弓箭的地方 ——《喜德縣》之三│涼山日記

瀘沽,那地方可比我們縣城大多了,有三個大還不止。它正好在涼山著名的安寧河畔,田疇平坦,物產豐饒,人煙自古以來也要稠密得多,灰瓦片屋頂土牆木板牆的房子鱗次櫛比,青石板的街巷曲里拐彎,多多少少,短短長長,在我們小孩兒那裡,哪能數清。更有鋪排在道路邊的小攤微店,由身穿青布對襟或斜襟衣服、乾乾淨淨的男人或女人打理,賣的呢,不是澆紅糖的冰粉,就是海椒鮮艷的涼麵涼粉,至於麻糖呀糖裹黃豆呀爆蠶豆,還有酸角枇杷拐棗,應有盡有。我小時候某一天聽說要下瀘沽趕場,夜裡連覺都睡不成。不過,那裡民間有點瞧不起我們,大概比較他們,我們住在山上,更蠻一點吧。小時候和那裡來的小友吵嘴,偶然急了,戧他們,未必你們比成都厲害,他們會乖乖閉嘴的。如果拿現在稱作衛星城的西昌來比,他們肯定把脖子一梗,不服輸地道:比!意思是說他們比當時是寧屬駐地現在是涼山州州府的西昌還強,豈有此理!

事實是鄧秀廷哪裡都沒去,他把自己巢穴就建在自己的老家。

就是當時叫甘相營、現在叫喜德的地方。我這個說法只說明了一方面的情況,另一方面是甘相營在舊社會還有一個彝族名字,叫「喜奪拉達」,喜德就是從它的漢語譯音而來的。

1953年2月2日喜德縣成立時,人民政府不用甘相營而用彝族對當地的稱呼來為這個新建的縣命名,顯示了新生的政權對歷史和對世代生活在當地的彝族人的尊重。

就是說,在喜德建縣前,漢族人把這裡叫做甘相營;彝族人呢,則叫「喜奪拉達」。至於哪一個更古老,當然是「喜奪拉達」。不過古老是古老,至解放前夕,彝族人卻少有在這裡住了。他們住在哪裡呢?住在距離「喜奪拉達」十幾二十公里甚至更遠一些的山上。相對於那些山而言,因為安寧河的支流,一條叫孫水、水流湍急的河流過,「喜奪拉達」也有良田可供耕種。

「喜奪拉達」的漢文意思是製造弓箭的地方。

難道當年這裡的彝人就是用自己打造的弓箭來抵抗蜀國丞相諸葛亮的?

歷史證明,他們沒打贏。

諸葛亮這個神話人物,大概除了自己能打敗自己外,無人是他的對手吧!

又據說,諸葛亮死在南征雲南的途中,而這個途中正好在我們涼山。我就老聽大人們講,諸葛亮的墳在我們縣的賀波羅鄉就有一個。

為什麼說「一個」呢,是因為諸葛亮狡猾得很,也是怕當地他得罪太多的土著挖他的墳揚他的灰,便虛張聲勢,這裡堆座墳,那裡樹塊碑,搞到最後,到底哪裡是自己皮囊的安身之處,恐怕連諸葛丞相的魂也糊塗了吧,要不,自三國以來都一千多年了,他那麼英明偉大,怎麼沒聽說他借屍還魂呢!彝族人雖然恨他,也不敢輕易碰他的墳,甚至不敢經過那裡。說是他在墳里安了暗箭,還塗有劇毒,一不小心,小命就丟了。只能隔老遠,扔塊石頭過去。這麼上千年的石頭戰,那地方都變成石頭山了吧!總之,從那時以來,喜德便住上了漢族人。

慢慢的,還有其他民族也住了進來,比如回族、蒙古族。回族多些,不過不在縣城裡,在古驛道上的冕山站。

等到「喜奪拉達」住上漢族後,它就改叫甘相營了。

漢族人住進來,習慣也帶了進來,比如設縣建區築牆起門。從小到大,我連城牆上的一塊磚或者石頭都沒見過,但我們成天掛在嘴上的地名、位置不是東門外就是西門裡,可見城池儼然。《喜德縣誌》說甘相營是在清道光年間建的城。我父親1956年第一次來喜德時見過城牆,只是稀稀落落,不成氣候,有些竟然是用亂石堆砌的,還不如登相營,怎麼說還有幾個垛子吧。如此「氣派」的城牆,拿東門西門來有什麼用,又能防住誰呢!

前年我編過一本涼山名流寫的回憶錄,裡面提到國民黨時期涼山的民族矛盾時,有文字說,當時的冕寧縣城,城門上經常掛著彝族人的首級。《水滸》等涉及造反的書籍里,掛首級的地方也都在城門上。

而我們那裡掛首級的地方卻是一棵核桃樹和一棵皂角樹。

皂角樹我還依稀記得,懸在一道坡壁上,枝葉如篷。在它下面有涌流而出的泉水,四季都有洗衣淘米的婦人。

小 時候我常納悶,不知道當年打那首級上是否有陳血腐肉掉下來擊中某位婦人的頭,或者擾亂一潭清波。一想,自己先打幾個寒戰,嚇死了!皂角倒常掉下來,洗衣的婦人就便砸碎了拿來搓洗衣物。

核桃樹不說也罷,因為它就在我家後來住過的那排平房的西頭。

以此來看的話,喜德在叫甘相營的時候雖然有牆有門,但起的作用並不大,連掛首級都不成,大概不夠高,起不了嚇唬活人的作用吧,還不如一棵核桃樹、一棵皂角樹!

甘相營的城牆城門不怎麼樣,那些老宅子的院牆卻了得。從來沒聽說過有人攻破過鄧秀廷家的院牆。只是有記載說他曾被自己的一個彝族親兵在自家的宅子裡射過一槍。

這一槍射偏了。親兵知道鄧秀廷的殘暴,旋即,調轉槍口,對準了自己。

如此慘烈的案例,在舊時的涼山比比皆是,所謂亂世亂象啊!

為求自保,也為人生順當,大家互相結拜,互認乾親。

所謂互認乾親,是將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拜寄給對方,認對方做乾爹乾媽,以後有個好歹,好相互照應。乾親相認,不只是一個兩個人的事,認開了,像常說的藤上的瓜,能串出去無數。當然你也可以沒有兒女來讓你拜寄,但你卻可以受人拜寄,前提是你得聲名遠播,就是說有錢有勢唄。在甘相營時代還得有兵有槍。這樣的話,遠人依矣。

比如鄧秀廷,他大概應了「英雄」無後的說法,一輩子只有一個女兒,兒子呢,是從本家抱養的。所以,他給自家孩子拜寄的乾爹乾娘倒不多,或者他也看不上,倒是那別的人,越在他發跡後越把自己的子女拜寄給他,子女的子女也拜寄給他。這其中貪圖他名聲的不少,但彝人將子女拜寄給他時,多數卻是為了子女的平安。否則的話,你就是不出自家的寨子,誰知道哪一天鄧秀廷想要銀子了,莫須有地指你是不服管教的野夷,揮著把美制手槍就來了,指揮著他的兵燒掉你家的木板房子,能抓著的男女娃子都分給了參戰的頭目,任憑他們將自己的戰利品,那活生生的人賣到大涼山的這裡那裡去再當奴隸娃子。僥倖跑脫的,過上一段時間,鄧秀廷和他的兵歇夠了,還是把你當作野夷,不過這一次是逍遙法外的野夷,再派兵去殺去搶。追殺得那些人,拖兒帶女,只敢在沒什麼人煙的大山里流浪,偶然路過有鄧秀廷勢力的地方,恨不得變只麻雀從空中飛過去,還不敢隨便就飛,先得在嘴裡銜根樹枝噤聲,翅膀也不能盡展、撲扇。不然的話,萬一被鄧秀廷那遠聽八方的耳朵捕捉到不經意間發出的呼兒喚女的嘰咋聲,還不趕來滿門抄斬。如此這般,哪有終了。

把自己的子女孫子拜寄給鄧秀廷,是不是真的就安全了呢,非也。這都是此一時彼一時的事,由不得你,只能由鄧秀廷這樣的強人說了算。某一天,他心生了一個滅你的奸計,可能會去找一個素來與你家有仇的人,也可能自薦為那家人某個兒子的乾爹。既做了人的乾爹,那咱們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你的仇,乾爹豈有不幫你報的道理,完全置自己的另一個乾爹身份於不顧,殺氣騰騰地便沖向了那個欲殺之而後快的乾兒子家。鄧秀廷就是這樣來大耍他的以彝治彝的手段的。

馮良:在甘相營看到的景象——《喜德縣》之四│涼山日記

這樣,鄧秀廷雖然子嗣不繁,倒也坐上了爺爺祖祖的交椅,只不過是乾的,沒有實際內容,徒然。這一點一定令他對人生很失望!當然,他可以小妾連連地娶來為自己生子。據說,他一共娶了五個老婆,兒子大概也生過,但都夭折了。如此說來,豈非報應。他一生明槍暗箭,誰知道殺了多少在他眼裡是「野夷」的彝人。以致終於惹火了他手下的彝族親兵,想送他一顆子彈。

那個殺他不成的彝族親兵死後,不用說頭被割下頭來懸在了外面的核桃樹上。據說那時候核桃樹正開花,天氣漸漸地熱著呢,那顆人頭很快就臭遍了半座城,當然最感惡臭的是鄧秀廷和他那一妻四妾,因為那棵核桃樹就在他的宅門口。他好像根本就不怕,晚上呼吸著那樣的臭味也能睡著。

連這都聞的,可想他完全不像我老家那些人,隨便哪裡死個人,先不先就嚇一跳,走夜路也心驚,生怕被變為鬼的故人打擾。

憑著這股子歪門邪氣,鄧秀廷硬是在甘相營橫行了差不多半個世紀。

不止甘相營。甘相營只是他的老巢。他的活動範圍廣及現在的涼山彝族自治州——當時以寧屬相稱,是當地大大有名的軍閥,雖然是土的。

他最後被國民黨西昌行轅的主任張篤倫任命的職務是寧屬剿辦野夷的總指揮。這時是1944年。1938年,他曾被四川省的省長劉文輝委任為中將靖邊司令。實際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經控制住了這一地區。

以中國之大、歷史之悠久來看,我們那裡不但是化外之地,而且是個小極了小的地方,一根香菸都能抽遍全城嘛!鄧秀廷能被封為什麼總指揮,又是什麼司令,還是一個什麼中將,怎不叫小地方的小民們至今吹起牛來仍唾沫星子橫飛呢。再有一個,也最讓小民們驚掉大牙、瞳孔放大的是,鄧秀廷那惟一的女兒鄧德芳的婚事是由宋美齡做的媒。

哦呀,天老爺,宋美齡!

那可是蔣委員長的老婆,當時的第一夫人呀!

這樣一轉念頭,多少明白點時事的小民還不佩服得五體投地。再一想,第一夫人都能給我們鄧司令的姑娘做媒,可想我們的鄧司令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了,起碼蔣委員長是器重他的吧!

現在去我的老家,天塹變通途,但即使有成昆線穿城過境,又有新近修成的高速公路,山裡頭那些幽深的隧洞、高懸盤繞的橋樑道路,比較平原、丘陵,高原面上的鐵路、公路,仍然驚險萬分。好在時人歡喜風光無限在險峰,倒也相宜。

1950年代以前,不要說鐵路,連公路都是一段一段的。所以說宋美齡竟然能給當地一個土豪的女兒當媒人,就是到了這年頭,我在和外人神聊故鄉時,多少也是當作一個人文名勝加以炫耀的。可惜宋美齡不留日記也不寫自傳,否則,不知道她會不會捎上一筆。

對此,我也不用太當回事,這種籠絡地方的事想必宋美齡做得不少。但到底我們那裡太不起眼,今日如果沒有衛星基地在我們那兒占了先聲,網際網路再發達,相信知道我們那裡的人也寥寥無幾;又有多少人知道那裡生活著漢人,也生活著彝人呢。

或者宋美齡記得這事,畢竟當時蔣介石在廣大的東北、華北戰場上被人民解放軍追得暈頭轉向時,曾經想把西昌當作他在大陸的最後基地,有說是他還想把西昌設為國民政府的陪都,像抗日戰爭時的重慶。為了經營好這個所謂的基地,他還派來了自己的嫡系胡宗南,好和張篤倫唱雙簧。這兩人是從西昌起飛逃往台灣的。據說他們堅持到了最後,在他們的飛機駛離跑道時,人民解放軍的炮聲已響成一片。可見,蔣介石是多麼的不想放棄西昌了。

用自己親信的兒子來和當地的豪強打親家,算得上是一個經營手段。既經營,肯定要費神。據說,一開始鄧秀廷並不十分樂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行轅張主任的公子,似乎擔心的不是高攀,而是正相反。還有的一個原因是,他很難平衡蔣介石與劉文輝的關係。按說一個是中央一個是省上,有什麼平衡不了的。話是正確的,可實際上,蔣委員長,不要說劉文輝這樣的四川軍閥不買他的帳,就是鄧秀廷對他也是陽奉陰違。所以,哼哼哈哈,拖了很長時間,拖到他病死時分也沒一個了斷。他死後,難得張主任還來求親。這次是向鄧秀廷的遺孀鄧女仙開的口。鄧女仙據說也非等閒之輩,但到底剛死了當家的,一個養子還成不了氣候,多少有所顧忌。正拿捏著,西昌那邊傳話來請她過去一趟,說是委員長的夫人來視察地方,要見她一見。見她是虛,做媒是實,因此將西昌攥在手心裡恐怕更是實。

蔣夫人都出馬了,鄧女仙還有什麼好作勢的,恐怕高興都來不及,夢裡都要笑醒吧。涼山人無論彝漢都講究身份,名氣感也高昂得離譜。面子撈得足足的,還有什麼囉嗦的。再說她孤兒寡母的,地方上今天你凶你當老大,明天他橫他又奪了第一把交椅,如今有中央替我鄧家做主——蔣委員長的夫人是我家的媒人,看誰敢把我們兩娘母啃了還是吃了!鄧女仙這一下不啻吃了定心丸,興高采烈,當場拿出一萬兩銀圓來給女兒做嫁妝,把女兒嫁給了張主任的長公子。

天可憐見,不幸的是,這位公子新婚不久,即在西昌小廟機場因飛機起飛不當釀成的空難中斃命。

鄧張聯姻,當時當地很是轟動,又陡起這樣一道悲慘的波瀾,免不了有人說三道四。比如新娘子好硬的命呀,過門沒幾天,就把人家新郎官剋死了。這樣的女子,那三姑四姨操心不已:可怎麼再嫁呀!

她們的嘆息甫定,人家張篤倫張主任就讓二公子將嫂子收了房。於是,新娘尚在喪夫之痛中,便二度行了新夫婦的禮。由此也足見鄧秀廷的面子之大了。

這個故事如今在涼山廣為流傳,我小時候可沒太聽說。這和當時的形勢有關,屬於封建惡霸的歷史,沒有人願意提它。等我聽說後,同時聽到的還有鄧秀廷那隨公公一家逃到台灣去的女兒傳話回來了,說她很想回來觀光和憑弔父母,還說也不知道她父親的墳地如何了?她父親的墳地?啊呀,原來是我縣舉行體育運動和群眾集會的燈光球場呀!

鄧秀廷居然把自己的墳地安排在離家不到百米的地方。

行文到此,我意識到甘相營時期,原來我們扇城的邊緣並不是前文我以為的鐵路,而是一年當中大部分時間如白練一般的孫水河呀!

這樣再來回想我的老家,分明浮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含在半爿蓮花里的花心。這花心以鄧秀廷的宅子為頂,打開後,真的如一把扇子似的鋪展在川西南奇峰峻峭、林深松碧的大山里。

如此形勝,方圓百十里地哪裡尋得見,就是所謂的瀘沽所謂的西昌又有什麼了不起!難怪鄧秀廷發跡後非但沒有離開甘相營,還對它進行過多方經營。

比如孫水河,原來並不在對面的山腳下,而由今日的田地中流過。鄧秀廷病得奄奄一息時,仍不忘整頓它。就像今日的荷蘭填海,他讓四鄉的人都來填河,填到最後,終於實現了他的主張,那孫水河被推移到山根。然後再把堤修起來把垻築起來,空出來的成片土地,植上樹種上草,最主要的是種上水稻,於是有了今日喜德縣的平疇百里。

但鄧秀廷也太霸道,全然不顧這扇城的人民性,憑著蠻力,先把最好的位置辟來做自己土皇帝的「宮殿」,又把次好的地方占來當自己的靈宮。他肯定想把那整座的山當成自己的生死樂園。不承想,人算哪裡比得過天算,他死了才七八年,甘相營就變成了喜德縣。

在鄧秀廷時代,甘相營只是現在冕寧縣的一個區。 

馮良

1963年生,四川涼山人,彝族,現居北京。曾在西藏生活工作15年,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在當代「西藏新小說」里是最少魔幻最寫實的。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集《情緒》,散文集《彝娘漢老子》。最新長篇小說《西南邊》廣受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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